身體與空間、物件之關係 —— 肢體開發課程活動側寫

文:殷珮瑜

如果有這麼一堂關於影像教育的課程,並且以卓別林〈移民〉為影像教育的素材,但課程裡我們不討論卓別林電影的拍攝手法、不探討卓別林電影的情節、場景、演員與電影意義,亦不專研卓別林的肢體動作,那麼這堂課我們要聊什麼?


二零二一年一月二十八日,野孩子肢體劇場創辦人姚尚德老師,單純地把影像裡的線條(電影元素)挑出來,引導所有參與此次「影像教育創新實驗室」的業師、種子教師與現場工作人員們一同變化自身身體線條、與他人共創線條、創造線條與物件的搭配,除了線條,更以身體來討論物質的特性。

線條之於默劇

有一種默劇形式叫做小丑默劇,它很盡量在如實地揣摩日常生活的動作,並且將動作喜劇化;而肢體默劇強調的是身體的線條。

比方說,同樣要表演喝水,小丑默劇會讓身體被設計過,使肢體與表情生動、具象化;肢體默劇考慮到的不是要如何讓喝水這件事有趣、要怎麼樣生動這個人物,而是:我從這裡出發要去拿水杯喝水,我的身體線條會產生什麼樣的變化?

現代默劇之父艾田德庫(Etienne Decroux):「人全身上下最淫穢的就是我們的表情。」表情說出我們心裡沒說出口的話,所以把表情去除掉。可是表情去除掉以後,要用什麼表演?其實就是靠你的身體。

「肢體默劇在詮釋拿水杯喝水時的考慮--我的手是直線出去,遇到的是圓型的杯子,手的直線怎麼樣變化成圓型的線條?拿過杯子的時候,當然我可以如平常喝水般地表演喝水,但是肢體默劇會讓身體轉一個面向,讓身體的線條再多一次的轉變。」

卓別林〈移民〉的開場便會看見卓別林將整個身體掛在船身釣魚,觀眾只能看見他的背面:屁股、兩條腿及手裡拿的一根拐杖(此時畫面裡的線條都是直線)。隨著卓別林演繹魚兒上鉤,兩條腿的線條隨著魚兒的掙扎開始變化(彎曲、擺動);當〈移民〉的船隻行駛到紐約,移民們一個個豎立在船上眺望彼方、等待靠岸,此時畫面裡出現一個人,將眾移民以一條繩子圍起來,被拉起的這一條橫線,像是作畫,變化了原先人們直線站立所呈現的畫面構造。

圖片來源:〈移民〉“The Immigrant” (1917)

「不知道大家小時候有沒有玩過這個遊戲,就是從一條線建構一幅畫。畫一條線延伸變成一隻蝴蝶、一個房子,我們的身體就是那個可以移動去創作的線條。」

尚德老師也與我們分享道,當他在戶外演出時,戶外的線條很多,有時候表演者沒有任何故事,就只是站在那裡,觀眾能看到的是這個線條與他,他能怎麼樣跟這條線玩。好比〈移民〉甲板上,卓別林與移民A坐在一塊,兩人身後的船身構造是直的線條、兩人的身體線條亦是直的。此時移民A停不住地打起嗝來,影響到坐在他身旁的卓別林,卓也開始打嗝。當兩人以不同節奏打著嗝,直線的身體開始以不同節奏上下跳動,卓別林伸出手放到移民A身上,想阻止移民A打嗝(岔出去的線條改變直線的畫面),而移民A也隨後將手放至卓別林身上(兩手於是交疊、線條交岔)。

圖片來源:〈移民〉“The Immigrant” (1917)

「所以一個人、一個演員在一個舞台上,或者說在這樣一個畫面裡,我們要怎麼樣運用自己身體的線條,去建構出一個,先不要說是說故事好了,去建構一個跟這整個場景可以互相搭配,可是又可能會萌生很多有趣的變化的一個過程,是我們今天想要跟大家一起探討的。」

變化自身身體線條--不用去弄同一種思考

尚德老師請所有參與者在場內走走、放鬆身體並且想像身體任意兩個點。這兩個點不一定要是器官、部位,只是挑選身體任意兩個點。在走走的過程,一邊確認兩個點的位置。

想像兩點像是彈力繩,將兩點縮到最近距離,窸窸窣窣聲此起彼落地跑出來,彷彿說著:啊!我選的這兩點要怎麼靠近?太遠了!不可能!

「縮不起來用意念,到你覺得的最近距離」尚德老師如是說。

上圖為:參與者們將任選之兩點縮近。

在縮起兩點的同時,尚德老師請大家同時轉動頭與眼睛看看他人建構了哪些姿勢,並且不解讀它。(比如:他的動作是在打氣功?他的姿勢看起來像被綁?)尚德老師提醒道:不用去解讀,只是看著他的身體線條變成這樣子。」

進行了三次不同的兩點間縮緊、拉開,老師也提醒我們在兩點間尋找不同軌道。「每一個動作都不一樣,你都不用去弄同一種思考,因為如果你弄同一種思考,你的動作永遠都會是那幾個。」

上圖為:尚德老師示範任兩點之縮起、拉開。

「表演方法有兩種,一種是由內而外,比如:我好難過,心裡先建構好難過的情緒是什麼,再由裡放到外,外顯出悲傷難過的表情;現在在做的比較是由外而內,先不考慮任何心理因素,先用外在塑造出線條。」

「這其實反而對沒有表演經驗的人是相對容易的,因為剛才每一個人做出來的動作,它都不會是你日常生活裡的常規動作。你的刷牙就不會永遠只是這樣,你有可能是這樣,這個東西就已經是表演了。」

與他人共創線條--你是畫家同時也是底下的那個線條

「剛才是一個人身上的點線,現在我要請你們去建構畫面,每一組用自己的身體去建構一幅畫,這一幅畫就只有線條而已。」第一個人先做任何一個動作並停格,不需要設定劇情,第二個人要進來畫面時,只消觀察第一個人的線條是怎麼樣,再用自己的線條去跟第一個人做搭配。

有一位學員在建構畫面時,選擇坐到地板、手撐下巴,呈現沉思的樣貌,尚德老師看見後說:「盡量不要帶有意義的動作,比如說沉思,我不要想過的動作,因為想過的動作其實是最簡單的。」

「你們要先觀察,一開始不用給太多線條,第二個人進來看了第一人的線條後,想想你想要畫一幅怎麼樣的畫?你想要讓它是一樣的、交錯的或是你想要改變它的線條;若它是直線的,而你想要改做一個弧線的?這是一個過程,不要太快就建構出那個畫面。

「卓別林的動作幾乎沒有多餘,都是乾淨俐落,我們一起練習不多餘。」

在音樂尚未撥放、此環節正式開始前,尚德老師告訴參與者們:舞台劇演員即將從側翼登臺演出的那段等待時刻,是演員的黃金時刻,演員放鬆自己的身體、沉澱所有感官感受、凝神等待一切就緒,而當「就是了」的感覺來臨,演員登臺。現在參與者們便是表演者,是自己的黃金時刻,即使等會音樂開始播放,學員們也可以等到自己沉澱下來、感覺準備好了再開始。

「輪完第一輪,最後一個畫面確定以後,剛剛的第一個人再離開畫面,再開啟新的一輪。如果你們覺得組員間開始找到默契,也可以不用按照剛剛排定的順序。」活動到這個環節已進行了三十分鐘,大家雖尚未熟識彼此,但會聽見「你要先嗎?」、「那我動了」,大家好似慢慢地在建構外在畫面的過程裡,也在心裡點點滴滴勾勒描摹起同組人員的形象,彼此間有了些認識與連結。

上圖為:各組參與者所建構之畫面。

「這個東西啊,如果你們平常要訓練,或給學生做肢體的練習,或者一些團體的遊戲,這是蠻有趣的,以前我們剛學這一套的時候,每堂下課,比如說,去上廁所就會開始自己想一個點,然後一直對著另外一個人要把它(點與點之間)縮在一起(笑),它可以改變你日常生活的慣性,因為我們其實每一個人因為職業別或是任何原因,每一個人身上的動作慣性大致上就會被定下來。」

「所以有時候你說表演是為了什麼,不是為了在舞台上發光發熱被人家注視到,反而只是一個改變你日常生活慣性動作的一種方式,就只有這樣子而已。所以包括你要喝水的時候也是一樣的啊,你喝水為什麼一定要這樣拿杯子呢,你可能可以想像:啊~杯子有一個點,胸口有一個點~(擺動)你可以去做這樣子的想像。它會讓你的身體的動作出現很多很多不一樣的創意。」

創造線條與物件的搭配--以你的身體線條搭配

此次環節有了物件(木棍、水管、椅子)進場,「我們先不考慮這個物件的功能性,比如說它本來是一個掛窗簾的桿子(木棍),我們要做的就是先把它還原成一個直線,而這個直線不好彎曲,它是一個線條的構造。這個線條可以怎麼改變你?你怎麼跟它玩?」

與物件搭配的過程裡,有一位可愛的參與者拿起彎曲的線條(水管),將自己的身體緊密地與線條纏繞。「這樣就有點破壞了這個線條,因為你填滿了這個線條。你看它的特性,它是一個可以扭曲、彎曲、曲折的,就盡量在我們人體的線條去搭配它。我們可以先看身體有什麼東西可以滾成圓、曲折做搭配,不行的話我們再試其它的線條。任何物件都一樣,找一個可以和物件搭配的線條,檢查自己的身體以及建構出的畫面是不是跟物件的線條一致。」

上圖為:尚德老師示範與引導。

環節到一段落時,尚德老師請各組建構出最後一個各組認為最能夠精準地傳達出身體與各組物件之線條的畫面,並且檢查再檢查物件與身體線條間的搭配。「想像如果這是一家人以這樣的姿勢與線條在吃飯,他們就要這樣對話,會是怎麼樣?他們在聊什麼?不知道,好,請放鬆身體。」這亦是老師先前提過的:先由外在塑型,先不去解讀它。

上圖為:各組參與者搭配物件所建構之畫面。

一組組檢視後,最後輪到線條為直角(椅子)的組別,這一組的參與者多為中央大學的學生志工,因為搭配的是較不易維持姿勢的直角線條,待將要檢視到這一組時,「這邊再撐一下,等一下年輕人再撐一下。」這句話讓現場眾人爆笑出聲,同時也讓我感受到大家對活動滿滿的參與能量,大家真的都十分認真地隨著尚德老師的引導,想著可以怎麼樣建構畫面。

上圖為:年輕人與椅子。

「建構另一個畫面可以打掉你原來的慣性,因為我們把心理元素撇掉了,就會發現我們一直在重複同樣的東西,各組裡面要有一個人意識到,當大家都在重複類似的動作,就把物件丟出去,改變物件的狀態。」

「剛才是四個人在纏繞曲線,有沒有可能我一個人就慢慢地把物件全部纏在自己身上?那這時候其他人怎麼辦?現在我們開始丟問題、丟挑戰給對方,看彼此怎麼樣回應這個突然出現的動作。」 

此環節的最後,尚德老師邀請六組保持各自現有的畫面,往中間移動,所有組別合體建構畫面。「人越多,動作越要放慢,結合後請大家讓所有動作慢慢確定下來。接觸到它組物件時,一樣可以玩它組的線條。」

當整體畫面確定,尚德老師發現所有人站立的高度以及彼此距離的密度使得畫面太一致。「這邊鬆一點、那兒緊一點」一環扣一環,有著彼此的配合。當尚德老師檢驗總體線條時,他告訴與曲線搭配的參與者「水管曲線有點跑掉,試著讓曲線再明顯一點」,此位參與者聽聞後隨即一個轉身扭轉自己的身體,本為直立的身體便隨著他上半身的扭轉而有了能與曲線搭配的身體線條。

我更觀察到一個細微卻讓我十分感動及驚豔的小動作:此位參與者(左下圖中藍色衣服者)所屬組別為直線,當眾人合體建構畫面時,他的左側為所屬直角線條的組別,此參與者看見左側組別的物件為直角後,他便坐挺並且主動伸出他的左手往左側組別兩人所建立的直線靠近,畫面的線條便改變了。這隻主動伸出的手像是一種從生疏到合作,像是關係上的些許靠近。

上圖為:(左)伸出的一隻手、(右)六組帶著各自物件一同建構畫面。

「當你出現在這個空間裡,比如說大家現在坐的這個樣子,大家就是觀眾,中間圍繞的這個地方,就是一個舞台,表演區已經有一個物件、一個主角、一個元素,當一個演員進來的時候,像這樣,你們看到我跟它的關係、距離還有建構出的畫面線條,看到這個東西其實表示,表演已經開始了。」

上圖為:舞台、觀眾、表演者與物件,表演開始了。

以身體討論物質特性--我也不確定會發生什麼事情

剛才是在線條,現在我們要用身體來討論物質的特性。」尚德老師隨後拿出報紙,「你想像一下如果報紙是你的身體,當我把這個東西,這樣子丟走,你的身體會怎麼回應它?你會怎麼模擬它?這是我們等一下要做的事情。」

尚德老師請大家帶入一個日常生活動作:刷牙。「現在請你用自己的方式刷牙,但是,你的身體要帶著垃圾袋的質感。無論你的身體隨著物件(此次物件為垃圾袋、報紙)產生什麼樣的質變,你的刷牙都要繼續。你可以自己設定,比如說我打開報紙時,這個打開,可以是你全身動作的打開,你也可以設定是你嘴巴的打開,也可以自己設定任兩點之間的打開,全部都是你自己的設定。」

我很喜歡這個過程:離活動結束倒數三十分鐘,尚德老師正在為下一個環節做說明,大家專注地聆聽,當尚德老師語畢,這個空間的分貝數與上一秒眾人的凝神安靜出現強烈對比,大家馬上熱絡地動了起來;空氣裡有翻動報紙的聲音、報紙被激烈使用後的破裂聲、笑聲、因為肢體極限發出的叫聲;一些興奮激動的聲音:「下一個換你!」、「換一個動作吧!」、「那我們現在換來綁鞋帶!」、「那我們再來一次囉!」一些詢問的聲音:「一個日常動作嗎?」、「對,比如說:講電話啊」、「要換你當拿報紙的人嗎?」,還有一些互相分享的:「我的小腿有點抽筋的感覺」、「我也是!我也是!」這些對話以及人與人關係上的變化,就好像大家已然在這兩天,又或者更確切地說,在這兩小時,隨著尚德老師的活動引導,漸漸開闊自己的心去認識彼此、認識自我,所有人對這項活動感到興趣並且享受著參與其中的過程。

「動作加上質感,就打掉我們原來肉體的這些慣性。日常動作多了一點節奏感,多了一些我們可能沒想過的動作,這是你可以創造的東西。」

尚德老師:「老師們玩玩看,我也不確定會發生什麼事情。」

為今天的相聚畫上句點前,尚德老師邀請現場種子教師一同即興創作:共需六位參與者,三位參與者手持物件(水管、報紙、垃圾袋),另三位參與者分別飾演〈移民〉餐廳中的三位人物--服務生、卓別林、女主角。角色們進場後要隨各自所屬的物件變化身體,同時與其他角色飆戲。情節為:女主角在餐廳內用餐,卓別林進場,服務生出場為卓點餐及送餐,此時卓別林與女主角注意到彼此的存在,兩人於是坐到一塊一同用餐、敘舊,兩人發酵中的曖昧情愫,以及飯後服務生要算帳,而卓別林左翻右找都找不到錢的窘境,面對服務生的咄咄逼人,參與者們該如何將故事結尾?演繹過程中,三個演員會被三個物件的動能操控,會是怎麼樣的畫面?一場〈移民〉番外篇開始。

演出才一開始,手持物件的參與者們(簡稱A方)便大動作地變化物件,演員們(簡稱B方)便得隨之變化。當A方想讓卓別林與女主角曖昧的情愫來到最高點,A方靈機一動,將代表卓別林與女主角的兩物件彼此重疊、兩者交錯一同變化物件,此時只見舞台上的B方也隨著物件,兩人靠近並覆蓋住彼此,同時不忘演出角色情節,種子教師們的應變與使命必達獲得滿堂彩,全場觀眾叫好聲轟然雷動。番外篇尾聲,B方選擇的故事結尾是卓別林帶著女主角趁著服務生不注意時逃跑,尚德老師適時提醒道:「沒有喔,這個動能(逃跑)跟它(物件)的變化無關,NG,NG~注意動能喔!再來一次~準備~」

作為一個全知觀點旁觀整場活動,我注意到尚德老師對時間的掌控非常流暢,對於自身身體線條以及可以怎麼樣與周遭的線條玩也有許多有趣的想像與嘗試。除了能向眾人示範,他亦能引導大家沉澱、感受身體。成長與感受需要攝取養分,但也需要消化方得以再吸收,始能不抹滅對生活的好奇心、趣味性與感受力。尚德老師帶給大家的兩小時體驗,他的觀察入維總會在每個環節裡出現,在看見參與者們需要注意的事項時適時提點眾人,但也從不給過多建議、不設限大家最原始能夠玩樂及感受的能力。

「我們今天做的練習啊,如果你有機會再去重看卓別林的影片,或者動畫片裡也有很多線條的東西,再去看的時候就可以有很多連結,會變成在看那個線條怎麼樣變化、怎麼樣構建畫面,這是一個可以切入的點。放在表演上呢,剛才我們做的東西,唯一一個很重要的點,在於它在打破你們日常動作的慣性,因為我們日常都有一個既定的軌道,你早上起床會做什麼動作?它的軌道是怎麼樣?你喝咖啡的軌道是怎麼樣?這些好像都被定下來了,可是有沒有可能有其它的軌道走?就像我們一開始做兩點之間,點跟點之間它是可以這樣子,但兩點之間拉在一起的軌道只有這樣子嗎?有沒有可能有其他的軌道?永遠最簡單都是這樣子,那有沒有可能是這樣子?就算不同的軌道它不一定是最近的,但那個尋找的過程是有趣的。我覺得這個也是藝術,任何一種藝術的精隨:有不一樣的東西,在日常生活中找到一些精彩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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