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誰發出的聲音?——將話語紮入偶身的人

講師:楊雨樵|撰稿:鄒佳穎|編輯:鄒佳穎

「你為什麼維持沈默?張開口發出沒有聲音的聲音。」

這句話表達對話語的形容,描述話語發出的樣貌,不是完全沈默而是發出無聲的聲音,看似未發聲但話語正在發聲。

「什麼是沒有話語?」

「為何短片《花山牆》和多數歐亞大陸的魁儡劇採『發出話語者不見得是發出話語的人』的形式?」

首先楊雨樵以印度皮影戲為例,內容講述食人鬼於祭典上掠食活人不得,而村民亦無法殺死食人鬼,因爲印度皮影戲中現實世界必須依照皮影戲上演的橋段發展,食人鬼成功掠食人或是村民成功趕走食人鬼。印度皮影戲是由旁人將聲音賦予食人鬼聲音。除了樂手發出聲音外,還有旁邊的人發出增加戲劇感的聲音,然而目前聽不到魁儡自己的聲音。藉由操偶師的對話聲、使勁聲和旁白以歌唱方式講述的旁白,儘管魁儡本身不會發出話語,但觀者仍能感受到魁儡的話語,在戲劇氣氛營造與姿態的演示下,魁儡已在發出無聲話語,那麼話語是如何產生與進行的呢?

「誰把話語置入偶身?誰的話語?」

話語,從身體展現的實際行動而表達出話語的字詞。有時說話的人所說的不一定是自己的話語,例如自稱使者的神職人員,他們說的神諭便不是自己的話語,而是借用神職人員之口說出的話語。以真人實拍與逐格動畫混合的魁儡戲作品《浮士德》Lekce Faust ( Jan Svankajer, 1994)為例,Jan Svankajer是位對中古時期各種符號學頗有研究的電影導演,在片段中浮士德於字條寫上可能是秘密或咒語的符號,並割開黏土嬰兒的嘴巴將字條送入他的口中,黏土嬰兒便有了生命開始活動、成長而後衰老最後成骷髏。由此可知,將代表著黏土嬰兒真名和秘密的語言塞入口中後,他即被賦予了靈魂。而在最後成為骷髏的他張嘴擺動上下顎,意味著雖然黏土嬰兒已然成骷髏,但他仍在說出觀者聽不見的聲音,其一可能是觀者無法辨識他的話語,其二是以人類的耳朵不一定能聽見他話語的聲音,僅能聽見牙齒撞擊之聲。

圖:楊雨樵向老師提問

浮士德在觸犯禁忌(讓黏土嬰兒具有生命)後天使和惡魔便出現了,然而天使的嘴巴不動而惡魔的嘴巴能動,那是為什麼呢?有老師回應:「惡魔說的話也許是浮士德自己想說的。」、「如果是真理的話並不需要藉由語言傳遞。」透過話語的展現,區分天使與惡魔截然不同的特質,天使雖不張口仍能傳達神的語言是神的話語;惡魔的話語可能來自撒旦,但兩者皆由同一位操偶師操控、給予影片敘事的話語,同時操偶師聽命於導演的意志。操偶師在片中展現自己的方式則藉由其手部特寫,和中世紀手抄本上記載相同,神在展示時只有手部的姿勢。

圖:《浮士德》Lekce Faust片中透過語言的展現區別天使與惡魔

大部分中世紀手抄本是透過紙條或彩帶的飄動傳達話語,柔軟曲折的彩帶展現了話語的高低起伏以及話語隨時間延展的特質。十三至十六世紀的畫家經常藉由在紙條與彩帶上書寫新約、舊約的經文賦予人物沒有張口說出的話語,而情感曲折或難以言喻的話語雖其外觀未出現,但話語的核心與載體已出現。

圖:中世紀手抄本中飄動的紙條

大地丙太郎的動畫《搞笑漫畫日和》中則大量使用語言的展現以製造動畫效果,從顏色與線條的特質看出人物狀態。其中一片段是畫面出現「直接浮現在心中」字樣,但此並非由主角所說,觀眾也無從得知話語的來源,因此不知名的話語具有偽造的可能,而主角選擇說出口的其實是自己想說的話語,可見當觀眾第一次看見話語的展現時不一定真實,如同神棍藉由傳遞假的神諭達成自己的目的。

圖像的表達中有許多話語透過劇情、言詞、美術效果表現話語發出的樣貌。漫畫的敘事層次則是以字體的美術設計和線條外觀展現話語的特徵。例如在《多拉a夢》(章節:沒有聲音的世界)裡,藉由聲音和紙張媒介的轉換讓話語載體轉變成不同形式,但話語具備的特質仍能從紙面傳遞並表達與口說具同樣效果,例如難聽的歌聲在紙上以歪斜、曲折線條的文字表示。

迪士尼動畫《愛麗絲夢遊仙境》(Alice in Wonderland),毛毛蟲以煙霧表達他的言語和情緒反應,煙霧所承載的話語是些微延遲且縮編的,只使用特定字母表現話語的音調,例如出現NOT(表達knot)、ORU(表達who are you)、IC(表達I see)。《愛麗絲夢遊仙境》的原著作者數學家路易斯卡羅想強調的是,其一當人物覺得自己不是自己時,所說的話還是自己要表達的意思嗎?其二我聽到的話語是我所聽到的意思嗎?其三話語外觀與實質上一致嗎?

「只能用詞語的外觀、言詞、上下文構成話語嗎?」

《愛麗絲》Alice (Jan Svankmajer, 1988)導演Jan Svankmajer發現原著小說大部分情節由女孩自述自己的觀察與感受,就像是小女孩愛麗絲在說Alice愛麗絲》的故事書,除了是故事講述者的身份,也同時是故事書中的角色之一。因此在電影中導演設計由故事裡的愛麗絲為瘋子哈特和三月兔配音,且鏡頭只拍攝愛麗絲的嘴巴,透過大量的嘴巴特寫鏡頭強調說話本身,區別愛麗絲的兩個角色狀態,而她說出的話與不只是愛麗絲自述的話語,也是作者路易斯卡羅的話語。

圖:楊雨樵以民間譚(Folktale)舉例

民間譚(Folktale)埃及版本的其中一個故事《誰能讓女孩開口說話?》中木工師傅雕了木偶的身體與五官,裁縫師幫木偶穿戴衣飾打扮成人,神職人員祈求阿拉賦予木偶聲音便能開始說話,那麼是誰將木偶造出的?楊雨樵向大家提問,老師們的回應是木工師傅,因為他賦予了人的形體,如果沒有形體就沒有後續;也有人認為是神職人員,因為有話語才是人,沒有話語能力的木偶終究是裝飾而已。提問是藉由問題行事將話語送進人口中,例如法庭審理案件被告終止緘默而開口說話,便是提問的有無決定了一個人能不能開口說話,從無意識人偶到成為有意識的人類。

「由同一個人以同樣的音色為每個角色說話時,角色本身有沒有話語?」

「由不同的人以不同音色為每個角色說話時,角色本身有沒有話語?」

「由不同的人飾演不同的角色時,角色本身有沒有話語?」

影像敘事的層次從真實作者、理想作者、故事講述者、配音員、演員到角色最後面對真實觀眾的順序,嘗試將不知名話語透過故事講述者藉由配音員或演員飾演角色透過各式媒介傳遞給觀眾。

話語的介入與干涉

近年來網路上風靡的迷因圖(meme)也能看見話語的干涉,例如一張廣告圖透過不斷特寫放大圖像的某個部分或加上一段文字註解,既存之物會因強加介入的話語讓意義與敘事轉向、變形產生完全不同的故事,也可能是話語在實際被加入以前就已附加上話語的意義。

既有的材料與隱蔽的話語

電影《浩劫重生》Cast Away (Robert Lee Zemeckis, 2000)主角向排球(威爾森先生)的提問看似無人回應,但藉由中景鏡頭拉近至過肩鏡頭(意即從兩個對話之人的肩頭運鏡拍攝)加重對話感,讓觀眾得知主角是與威爾森先生對話,威爾森先生的隱蔽話語無聲也無形,但是直接浮現於電影主角的心中。另一部楊雨樵提及的作品《Summer Camp》(Bernard Faucon, 1976-1981),使用人形拍攝的照片具有敘事、內容與情境,但所有的話語皆為隱蔽話語,透過攝影師的鏡頭語言賦予人形靈魂,沒有聲音、詞彙、外觀的話語在觀眾心中浮現。

話語的外觀

以默劇演出形式的電影《鱷魚之街》street of crocodiles(Brothers Quay, 1986),乍看之下沒有話語,但話語在無固定外觀、無語音、無詞彙的狀態下仍然在講述,是話語相當重要的範疇。

圖:《花山牆》中魂身著火片段

回到短片《花山牆》,為何金童玉女說話時鏡頭要帶到魂身?魂身是否有話語?那些飄蕩圍繞在金童玉女身旁、還未沉降為文字的話語,紙紮偶看似沒有聲音,但皆由這些語言介入進而改變無意識的紙紮偶他們說了無聲的話語,話語在脫去其外觀後仍然在講述。魂身雖然從頭到尾不發一語,但他其實發出了無聲的話語,話語在剝除所有外觀之後仍在講述。由此可知,魂身的形象被無所不在的話語介入,並以沒有話語的外觀及聲音講述話語。

圖:楊雨樵以「語言不是人做為生物而發出的聲音」作結

那麼談回身為人的我們,當現實中的自己的話語是由別的故事講述者紮入我們身體時,我們有話語嗎?現在為大家主講的內容、我所說的話語是我的話語嗎?如此開放性的問題讓大家思考。最後楊雨樵以Giorgio Agamben語言與死亡的一句話為本次講座作結:

「語言不是人作為生物而發出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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